招隱二首

招隱二首
左思 〔魏晉〕

杖策招山人，荒涂橫古今。
巖穴無結構，丘中有鳴琴。
白云停陰岡，丹葩曜陽林。
石泉漱瓊瑤，纖鱗或浮沉。
非必絲與竹，山水有清音。
何事待嘯歌？灌木自悲吟。
秋菊兼餱糧，幽蘭間重襟。
躊躇足力煩，聊欲投吾簪。
?
經(jīng)始東山廬，果下自成榛。
前有寒泉井，聊可瑩心神。
峭蒨青翠間，竹柏得其真。
弱葉棲霜雪，飛榮流余津。
爵服無常玩，好惡有屈伸。
結綬生纏牽，彈冠去埃塵。
惠連非吾屈，首陽非吾仁。
相與觀所尚，逍遙撰良辰。

注釋
策：細的樹枝。招：尋。這句是說手持樹枝去招尋山人。
荒涂：荒蕪的路途。橫：塞。橫古今：從古至今被堵塞。
巖穴：山洞。結構：指房子建筑。這句和下句是說只要山洞沒有房子，山丘之中卻有人彈琴。
陰：山北為陰。岡：山脊。丹葩（pā趴）：紅花。陽：山南為陽。陽林：山南的樹林。
漱：激。瓊瑤：美玉，這兒指山石。纖鱗：小魚。或浮沉：時沉時浮。
絲：弦樂器。竹：管樂器。
嘯歌：吟詠。灌木：叢生的樹木。
糇（hóu侯）：食。兼糇糧：兼作糧食。間：雜。間重襟：雜佩在衣襟上。
躊躇：徜徉。煩：疲倦。這句是說在世途上徜徉，腳力疲倦。
簪：古人用它連結冠和發(fā)。投簪：猶棄冠，指放棄官職。

選析

　　楚辭中有淮南小山的《招山人》，《文選》中有左思的《招隱》詩，題目類似，而意趣不同?！墩猩饺恕肥钦賳旧饺嗣撾x山林回到人群中來，到宮殿里去；而左思的《招隱》卻是去招尋山人，欲與之同隱。同題兩首，這兒選取第一首進行賞析。

　　左思《招隱》中的第一首，招隱，是招還，尋防山人之意，寫入山招還山人，卻被山人生活環(huán)境所招引，決意同隱以體現(xiàn)社會黑暗，詩人不與塵俗同惡相濟的高尚情操。

　　第一首詩首句“杖策招山人”，開門見山，點清題目?！安摺?，據(jù)揚雄《方言》，是樹木細枝。中國人歷來著重“見微知著”：紂設象筯（即箸字），比干以為奢侈之漸；五月披裘，即可知其人之不貪。折樹枝為杖，則持杖者舊袍蔽屣的形象及嫌棄奢華的性格已可見一斑?！盎耐繖M古今”和“巖穴無結構”兩句寫山人居室及其周圍的路途。既是山人，當然就應當絕交息游，摒棄繁華。室開三徑、蛙作鼓吹這些傳為佳話的典故，“草堂”、“蓬戶”這些常見的作為山人（或寒士）居室代稱的文字，便足以闡明這一點。但是，作者筆下的山人豈只是“草萊不翦”、“茅屋數(shù)椽”罷了，他根本就沒有房子，而是像巢父一般的巖居穴處；他的住處周圍也根本就沒有路途，好像從古到今無人從這兒走過（橫，塞）。然則其人避世之深，能夠想見。唯有山丘中傳出的隱隱琴聲，才能顯示出他的存在。這幾句寫的是眼前近景。其間“荒涂橫古今”也隱寓著與紫陌紅塵的比照，“巖穴無結構”則隱與高堂華屋作比，這一點讀到下文自可領會。接下來“白云”二句寫仰觀，“石泉”二句寫俯視。白云飄忽，去來無跡，正是山人們獨愛欣賞、最感會心的景象；樹木蔥翠、丹花掩映，清泉潺潺，游魚嬉戲，這是十分安靜、自在、充滿生機和自然之美的世界。莊子就是十分羨慕濠水中的鯈魚之樂；曹孟德也是把“枕石漱流飲泉”（《秋胡行·晨上散關山》）看作是神仙生活。這些與喧囂嘈雜、勾心斗角、摧殘人道的實際社會是十分鮮明的比照。作者對山人生活環(huán)境的描繪，處處在在，都流露出他對實際的激烈憎恨。

　　以上六句多寫所見，是山人的生活環(huán)境；“丘中有鳴琴”則是寫所聞，寫山人的活動。彈琴在古人詩文中歷來是典雅之士、尤其是隱逸之士的喜好，這種例子太多，無煩列舉，只須看不會彈琴的陶淵明也要取一張無弦琴在手上耍弄耍弄，就可知它在山人生活中的地位了。而在這樣一個幽靜空寂的地點獨坐拂弦，更可見其人情逸云上，非尋常山人可比。

　　“非必絲與竹”四句續(xù)寫所聞。這四句的寫法與上文比較稍有變化。上面都是直陳所見所聞而暗寓比照之意，這兒卻是首要提出了用作比較的目標。絲竹猶言管弦，指官僚貴族飲酒作樂時所欣賞的音樂。（需求闡明，一般講“絲竹”時，是指由女伎演奏的音樂，所以高士獨自彈弄以遣懷的琴，是不包括在內(nèi)的。所以劉禹錫的《陋室銘》既說“能夠調素琴”，又說“無絲竹之亂耳”，把琴掃除在絲竹之外了。）聒耳的笙歌與山水之音比較，前者代表的是富貴和庸俗，后者代表的卻是高情雅趣。史載梁昭明太子蕭統(tǒng)“（嘗）泛舟后池，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。太子不答，詠左思《招隱》詩云：‘何必絲與竹，山水有清音。’軌慚而止”。就很能夠闡明這一點。嘯歌則是魏晉以來名士包括山人常常喜愛用來抒發(fā)感情的一種方式。《三國志·諸葛亮傳》注引《魏略》說諸葛亮“每晨夜從容，常抱膝長嘯”；西晉的阮籍也是善嘯的；《晉書·阮籍傳》說他遇到過一個蘇門山真人名叫孫登的，嘯起來“聲若鸞鳳之音，響乎巖谷?！比绱丝磥?，嘯歌和彈琴相同，也是高人雅士的舉動。但是作者對此卻不以為然。在作者看來，再動聽的人為之音也無法與泉水漱石，泠然清越，風吹陽林，嗚嗚悲吟的“天籟”比較。在這四句中，前兩句用的是比照方法，后兩句則是烘托，更突出地著重了作者對隱居生活的酷愛。

　　在著力描繪了山人的居處環(huán)境之后，作者又將視野投向他的衣著食物。古來寫山人衣食，多以“黃精白術”、“石髓茯苓”以見其食之稀少而精潔；“鶉衣百結”、“短褐不完”以見其衣之寒酸單寒。但是作者寫食只用了一句“秋菊兼餱糧”，寫衣也只用了一句“幽蘭間重襟”。秋菊幽蘭之為物，具芳香之性，秉貞潔之姿，正是山人人格與形象的標志。只此一點，足蓋其他。紆青拖紫、懷金佩玉，食不厭精、膾不厭細的貴族與以秋菊為食、以幽蘭為佩的山人比起來，其蠢俗不勝愈見顯著了。詩至此，已寫足了山人的居行服食，不著一片面點評，已足以使人悠然向往。于是乎詩人不由得感慨系之：“躊躇足力煩，聊欲投吾簪。”他也要抽去帽子上的簪子，意欲掛冠棄仕，追步隱者遺址去了。這兩句是詩中唯一的直抒，但置于對山人所居的精心描繪之后，寫來猶如水到渠成，略無突兀之感。而此二句亦是畫龍點睛之筆，以此收勢，亦使全詩顯得神完氣足，發(fā)人深思。

　　此詩寫景簡淡素樸，語言亦高古峻潔，非有如詩人者之胸襟，不得出此。這就是“詩如其人”。